我的朋友林建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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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林建興

獨家報導 曾建元/專欄

我要寫篇短文紀念我剛過世的朋友,林建興。

林建興素描

他生在花蓮縣玉里鎮。老家在臺灣鐵路玉里車站外光復路的玉都大戲院旁。生日農曆3月23日,和媽祖同一天。他的福佬祖父在日本時代由南投的草屯移民臺東,最後落腳於玉里。祖母賴番婆,是壽豐當地的福佬客移民,可能有多個原住民族的血統。林建興身上有臺灣多元族群的基因,所以他長得相當帥氣,也很有先天的文化品味和才華,能說能寫能畫,也能唱。他出生六個月就沒了母親,全靠阿嬤番婆含辛茹苦帶大,所以和祖父母感情至深。

他有個很會讀書的表弟,叫施正鋒,我認識施老師很早,是我三十年前剛上博士班時在臺灣獨立建國聯盟臺灣國會辦公室擔任研究助理的時候。但認識林大哥並非因為施老師,而是六四。有一年華人民主書院在國立中正紀念堂舉辦六四紀念晚會,我演講完下來,回到攤位招呼記者,留著長髮綁著馬尾狀極瀟灑的他,玉樹臨風地來跟我打招呼,說是施正鋒的表哥,在上海工作,我一聽自是感到親切,當然以他的政治立場怎麼在大陸生存,也讓我感到好奇,也就和他交淺言深起來。他只要六四在臺灣,就一定會到中正紀念堂來報到以及與我打招呼,幾年下來,不熟也就熟了。

中國臺商,返鄉休養

林大哥畢業自逢甲大學,出國前在《世界論壇報》擔任過政治記者,跑過立法院。他早年可能因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採訪的淵源,到了山東省青島市開餐館,他曾跟我介紹過德國人在青島引進啤酒的歷史,難怪青島啤酒質地甚佳。在青島幾年賺了錢,他再又到十里洋場的上海市發展。他對美術、工藝和古董有一定的鑑賞力,靠著仲介交易,也賺了不少。他做生意之餘,仍不忘情於記者工作,因此在上海創辦臺商雜誌,他的雜誌不公開發行,沒有刊號,主要是為臺灣企業和涉臺黨政部門提供資訊服務,發行對象特定,而以廣告為收入來源,內容多元,涵蓋兩岸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議題,亦可為特定廠商製作專刊或出版專書,辦得風生水起,他除了擔任記者、編輯,也以筆名辣筆小興畫漫畫,譏刺時政,更向我大膽邀過稿。他的雜誌在上海臺商與涉臺部門間有相當的影響力。

林大哥因疾患,相信臺灣醫療而回國就醫,不料碰上武漢肺炎疫情,就在這種暫時的心態下回到故國。他住過臺北市中山區第一大飯店、美崙商旅、新生北路八條通口的新月商旅和臺北香城豪悅大飯店,期間在淡水馬偕醫院開過心臟繞道手術,而在新光醫院開髖關節手術之後復健不力,只能以輪椅代步。他一人在臺灣,無聊時常找我吃飯,因為我離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後沒有正職,人比誰都好找,我也會找因疫情困在臺灣的前香港中西區議會區議員戴卓賢一起,有時候還有前淡江大學淡火會政治犯林擎天、滯留臺灣的高建鋒,華人民主書院的研究專員張明天,施老師有新書或學報出版,也會來共餐與送書。這樣大家一起吃大餐比較熱鬧。林大哥喜歡美食,特別是吉林路一帶的半斤九兩海鮮餐廳、阿美飯店的紅蟳米糕,美崙商旅Cafe49餐廳的牛排。我們最常去的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浪漫一生西餐廳,我中間隔了三十年沒去,碩士班時要寫學期報告,半夜文思泉湧或是腸枯思竭睡不著,我就會到那裏寫,以前那裡有流行鋼琴演奏和播放輕音樂,我把存起來的研究費就花在那裏做小資產階級的奢華享受,筆下寫的是關於馬克思主義的論文。

我經歷了促轉會東廠事件後失業、父親曾群芳過世、妻子周靜妮遭臺灣苗栗地方法院利用《鏡週刊》新聞操作懲處而事業不保、生活失序的種種困阨,非常感謝他常在我身旁,請我吃飯,聽我訴說委屈。我也很感謝他對我志業的支持,公民監督國會聯盟的募款餐會、臺北世紀合唱團的音樂會,甚至於對流亡者像張文、高建鋒走線的資助,我參與的座談會、研討會、音樂會,不論是不是我主辦的,他都是忠實的聽眾。
民國110年7月,我有幸到臺灣獨家傳媒智庫擔任執行長,林大哥和戴議員來探望我,董事長張淯想借重林大哥在上海的社會關係和雜誌經營的經驗為《獨家報導》打開在大陸的局面,但林大哥身心無法承擔太多工作,生活重心放在養病,所以婉謝了張淯的盛情。

最後旅程,踽踽獨行

林大哥後來竟然罹患腎臟病,導致必須洗腎。一次他邀我在長春路一處小巷的卡拉OK唱歌,結束後叫了特約計程車,來的是宜蘭的車,司機是少見的女性,叫潘瑞華,曾考上碩士班,但工作太忙無法兼顧學業而中輟,也是高人。她的服務非常周到,林大哥復健、洗腎、就醫,乃至外出旅遊,都叫潘小姐的車,最後乾脆聘請潘小姐擔任助理,遠程旅遊、回玉里故里,或是到宜蘭走訪,到苗栗找我,從浪漫一生深夜回家。

既然回到臺灣,林大哥便想著回玉里為祖父母撿骨,因為長輩有夢到祖母喊冷,風水師解夢,說是祖母墳塋浸水,但眾人竟找不到已湮沒於荒煙蔓草的祖母墳塋。林大哥惦記在心,找了個日子回去玉里,聽說是祖母託夢指點方位,才讓他找到墓穴,完成撿骨安置於寺院塔位的心願。林大哥說過,哪天他離開人世,希望能回到祖父母身邊。

林大哥之所以搬離臺北市,到新北市蘆洲區成旅晶贊飯店長租,是因為曾經在住的旅館房間裡於寤寐之間感到有鬼影幢幢,心有不安,便請有靈異體質的戴議員去感應看看,戴議員一進了房門,便看到有一無頭白影坐在床頭而從他身邊飄過,將所見告訴了林大哥,林大哥便連夜搬家。我們聚餐的地點從此多了一個龐德羅莎餐廳,而他也可就近到蘆洲功學社音樂廳看我的合唱演出。

去年,林大哥考慮到日常生活需要有專業的居家照顧服務員,就再搬到八里區龍米路天泉大廈,委請護老福祉股份有限公司附設新北市私立護老樂活居家長照機構協助居家照顧,有居服員陳憶婷每週定期探視,或陪伴林大哥外出洗腎,她非常負責地探訪問候與撰寫個案報告。林大哥心情不好時會對他發脾氣,陳憶婷此時便會稱呼林大哥為「林阿大哥」來暗示她的不愉快。林大哥住得遠了,我和他見面的時間少了,潘小姐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要照理,所以陳憶婷成為林大哥人生最後階段日常生活上最重要的朋友。去年12月29日上午公民監督國會聯盟與臺灣青年政策聯盟、臺灣人權智庫、臺灣財經刑法研究學會、華人民主書院協會、臺灣青年民主陣線在立法院群賢樓101會議室舉辦《不假掰,玩真的!──總統大選青年政策尬擂台》政黨辯論,林大哥也全程到現場觀賞,在康園餐廳午餐後,到臺北喜來登飯店大廳酒吧下午茶,我邀了公督盟財務委員會榮譽召集人李三財同往,相談之後,李三財才知林大哥住在他最早房子所在的天泉大廈。李三財此後直到林大哥過世的兩個月間,多次到八里舊地重遊與順道走訪林大哥,這是林大哥最新認識的朋友。

林大哥每天會和我連繫,他在家沏茶,會以通訊軟體《連線》(Line)傳照片敬我一杯;他以樸拙和幽默的筆觸作畫寫字,作品一出會送上《臉書》給網友欣賞;他喜歡唱臺語歌謠,常自己錄影上網,最近一次唱的是彩木雅夫作曲莊奴填詞的日本翻唱歌曲〈淚的小雨〉,唱的是離人懷念雨中分離情景的心情,唱得平靜,聽得卻令人柔腸寸斷。最後一次和他在見面,是113年1月23日自由日的晚上,白天我和妻家姊妹才在板橋區為岳母蔡銀妹做完逝後第七天的第一次超薦佛事和到新莊生命紀念館確認岳父母塔位,晚餐我赴林大哥之邀,攜妻子和友人徐全再到浪漫一生。當晚林大哥靜聽戴議員為正在人生歧路的我和情路坎坷的徐全提供建議。2月24日元宵節,林大哥通過《連線》發了一條訊息祝福我,26日,我在《連線》發訊息邀他去聽東吳校友合唱團《家的味道》音樂會,但始終未收到他的回覆。當天下午,我陪妻子在桃園區看診拿藥,4點半收到我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三民主義研習社學弟常繼步的電子訊息,說發現林大哥過世在家中。原來陳憶婷是常繼步以前的員工,她當天要陪林大哥去洗腎,電話打遍無人接通,3點鐘親到林大哥家叩門,看到房門掩映半開,推門進去,竟見林大哥跌在地上,頭垂下來趴地,她要喚醒林大哥,發現林大哥已經斷氣多時。陳憶婷當下十分震驚,她一面通知聯絡人潘瑞華,另一方面想起林大哥經常提到我,上了《臉書》發現常繼步和我認識,便請常繼步與我聯繫。……

我緊急問了潘小姐電話,也和施老師聯絡,想知道誰能處理林大哥的後事,這才知道,林大哥結過婚,有女兒。潘小姐告訴我,過年前後,林大哥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女兒。對方電話響起,林大哥自道:「我是林建興。」女兒停了半晌不說話,然後就把電話切斷了。

這一次換潘小姐打電話給林小姐,通知了噩耗。林小姐表示晚間再回復如何辦理,但遺憾的是,到了天色已暮,林小姐仍未來電。我回到板橋住處後,陳憶婷給了我天泉大廈管理員和當地龍米派出所楊姓警員的電話,讓我可以去電了解現場狀況。妻子靜妮曾任檢察官,她提醒我,我不是家屬,瓜田李下,不要讓林大哥家屬覺得我過度熱心,居心不良。晚上8點多,楊警員和我通了電話,告訴我,因為一直等不到家屬回電,也不可能把大體長期放在屋裡,所以派出所便直接聯絡葬儀社,將林大哥先行安放在新北市立板橋殯儀館,並通知臺灣臺北地方檢察署明天早上派檢察官相驗大體。進入到這一程序,任憑百般不願、情恨綿長,林大哥緣淺的女兒再不出面,就可能會被移送法辦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戴議員在兄弟飯店蘭花廳吃臺菜,得知潘小姐和從臺中北上的林小姐在八里天泉住處約見面,便請潘小姐特別讓林小姐和我視訊通話。林小姐雖然戴著口罩,眉宇之間一雙美麗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林大哥的女兒。我向她自我介紹,以及與林大哥認識的經過,告訴她,我第二天要出國到美國開會,如果要為林大哥辦告別式,一定要通知我,若我出國到不了,也務必告訴我他魂歸玉里何處。

臨上飛機前,得知林大哥身後淒涼的張明天傳來一段文字,「平常就要懂得儲蓄人情積蓄」,感慨林大哥難以為外人道的家事。我想著,我們幾個常受他招待吃喝的朋友,應該要是他最值得的人情儲蓄。

林大哥生前寫道:「人一走,茶就涼,屬自然規律;人還在,茶就涼,為世態炎涼」。我喜歡喝茶,雖不擅焚香煮茶,但我知道,好茶哪怕茶涼了,餘韻裊裊,還是會讓人回味無窮。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法學博士、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兼任副教授、華人民主書院協會暨公民監督國會聯盟理事長)